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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09-25 梁香蘭點滴在心頭

posted Sep 26, 2015, 7:53 AM by Web Master   [ updated Sep 26, 2015, 8:01 AM ]
點滴在心頭
梁香蘭


四月中我又在廣州換了腎,零八年有了一次經驗,今次上去便更驚青了。

那天去到醫院,前後三個護士在我手臂拮一輪都找不到血管,抽不到血,待手術室喊話來催,才出動護士長,一拮便抽到了。被擺上手術枱,還未打麻醉針,有個醫護人員跟我說:"你地D香港人好歧視我地大陸人,你知唔知我地係香港做手術你地點對我地?不過我地大陸人好大量,我地唔會用同樣態度對番你!” 我驚未過,另一個講解了一下程序,打了麻醉針,我便昏迷過去…...

由於容易受感染,手術後我坐輪椅被推到加護病房,稍為安心。那知推輪椅的大漢放下我後就坐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坐下,當然他沒帶口罩,我聞到他的男人汗味,聽到他的呼吸聲,護士跟他說:"你推完可以走了。"他回應:"我知,今晚已推了很多轉,如果我現在出去,他們又要我推多轉,我要坐低抖吓先。"他的氣抖了很久,而我的眉頭由入院那一刻開始,一直皺下去。

第二天一早,一個台灣女人跟一個年輕人來探我對面床的人,我才知跟我同病房的是台灣人,我左盼右盼,在下午三時才盼得三哥來,我面有慍色,三哥說:"我今日已來了幾次,但姑娘說不是探病時間不准進來。"於是我問姑娘,為什麼對面床的親人可以隨時來?她說:"他們今天探完,明天便回台灣了,所以他們今天要爭取時間。"事實是:這個台灣人,到我出院時還未走。

三哥拿了一袋東西來,跟我說,他問過這裡的人,個個做完手術都要這些日用品,如果還有什麼欠缺,樓下就有超市,很方便買的。我看了看,裡面有面盆、杯子、毛巾、濕紙巾……此時此刻, 這種被照顧的溫暖, 是支持我日後撐下去的能量。

手術後第二天,我在醫院已經食粥三餐,第三天已吃米飯, 晚上還例有豬肉湯。 第五天已經可以落地行,復原程度超乎我想像。但一星期,十日過後,身體反而差了,氣力反而弱了, 醫生說:"那是因為之前都是靠藥物維持,現在拔了吊針,所有都要靠自己了。”聽到靠自己,我每天都勤在走廊走動,想練好腳骨力,早日回港。

有位年輕的主診醫生,嗓門很大,每次講話連走廊都能聽到,有晚他站在病房門口跟我說:"你問姑娘做完手術可否吃回抗抑藥,我現在告訢你,是可以的,但你要自己買,我們醫院不提供。"我的眉頭一再猛皺, 我話你講野唔使咁大聲,我聽到的,他說,我講野就係咁大聲,沒辦法。然後又對我對面床的台灣人說:"你有糖尿病,所以手術後要加藥,仲有,你要戒煙….."雖輕聲了,但他的說話,無論這個加護病房,還是玻璃門外的大房,個個病人都聽到,個個彼此知道,大家本來都一身病痛, 所謂私隱, 總是有意無意被公開了。   

身體情況漸趨穩定,數天後由加護病房調至雙人房。那天我去了照超聲波,回房時聞到一陣煙味,洗手間被反鎖了,我想去找姑娘來處理,但探病時間,遍找不著,不多久,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抽完煙從我房的洗手間施施然行出來,我叫陪人關上門別再讓閒雜人再走進來。這房間的門側隔著塊小而落地的玻璃,方便姑娘透過玻璃門觀察病人,也因為此,探病時間總有些路人甲乙丙從玻璃,或干脆打開房門,探頭來看內裹環境,在這裡,無論你住什麼房間,都變了公共空間。

過了兩天,一個來自增城的大媽住進來,八十歲,比我精神得多,她很潮,穿著德國舒適涼鞋。我們做手術要用現金找數,她就白天睡覺,晚晚趟屜桶數銀紙。她不是來換腎,她心臟有事,是來做心臟手術,她說在等做心臟手術的病人都很頹,不願與她們同房,她認識這裡腎移植教授,就住進這房間了,我們雖不同病,但兩相憐。

三哥說我在這裡很出名,成日要求多多,成日問點解,我唔明白這裡的病人好似冇乜要求,又唔明點解我唔可以問點解?

大哥大嫂常從多倫多回港避寒,他們剛在三月底回加,不到十日,聽到我換腎又歸心似箭,日夜兼程的飛回來。那天我正在吃午飯,背後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叫:香蘭,我沒有即時回頭,我慢慢的站起來,先笑了,然後走過去擁抱我大嫂,並且介紹她給我同房大媽認識,我說這是我大嫂,長兄當父,長嫂當母,她也即是我母親,大媽話,我同你同房成個星期都未見你笑過,現在才第一次見你笑,你阿嫂也真難得,十幾個鐘飛返來探你。我跟大哥大嫂分開了不到三星期,現在異地重逢,恍如做夢。

他們未來之前,三哥是我在這裡的唯一親人,他是我兄,如父,似母,如今我的再生父母來了,他便可回港稍作休息。臨行前他跟我說:"你已經咁閹尖,大嫂來了,便更多投訢了。"果然,她來到後,問了更多點解,我話,在這個為人民(幣)服務的地方,你不要問,只要信。

這間醫學院設備先進,教授與醫生們都專業,文明,和善, 但管理上總是很多甩漏,尤其勞動階層,是很難勞動他們的。教授本來說手術後要住院三星期才可出院,但到第十三天,醫生已告訢我翌日便可出院,他們說反正我回港後都要香港的醫院跟進,不若早日出院在香港好好休息,我沒細問因由,總之走得快就是另一境界。

返港一星期後,因白血球過低、血壓過低又住進瑪麗醫院,我住醫院家人反而安心,他們說不懂得如何照顧我。他們年紀都比我大,三哥68歲,大嫂70,大哥76,他們都為了我這次手術好頻撲,我心實在不忍。

我是瑪麗醫院腎科病房的常客,跟這裡的姑娘阿姐都好熟落,看見病友們大著肚子,由於洗腎的喉管受到感染而要入院治療,我有一絲絲慶幸自己換了腎,但我仍然不快樂。回想八年前第一次換腎,以為換了便是解決了,豈料換來的並不是完整的。我一直有個陰影,辛苦換來還是要洗腎,於是向歲月透支了時間,一年當作三年使,盡量多去旅行,怕很快會吊著條喉管邊度都唔使去。我越來越倦,身體越差越想去旅行,我去了很多地方的博物館,美術館……….的coffee shop,心很野,但行不了多久便要坐低飲杯茶,食件餅,然後就在咖啡室睡著了,然後就返旅館休息了,我去旅行大部份停留的地方都是機場、旅館、咖啡館。

入醫院多過去戲院,年紀大, 機器逐part衰壞. 誠惶誠的過了八年,今年初覆診時,醫生說要排定期再做插喉手術,我的情緒更加病了,今次再換腎比第一次好點,但我的恐懼與焦慮久久不散。手術後同學們,親友們紛紛來探望我,都驚見我很瘦,瘦到不到80磅,他們都很憐愛我,但我仍然不快樂。

七月中回校簽意向書想這個學期復課,校長花了二十分鐘好言勸我,說我太瘦了,不如考慮下學期即明年初才復課,可多些時間調理身體,我意志堅定的望著她說,我雖然瘦,但好精神,我心理及生理上都準備好了。

到開學前幾星期,即手術後三個月,或者因為藥氣已過,我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,體內神經扯住扯住,看東西更加鬆郁朦,聽力本來已在退化,突然發覺即使近距離的對話,我都只聽到發音而理解不到箇中意思,頭髮每天在喪甩,專注力不足,看份報紙看極不完,我對復課開始猶疑,開始為引退找藉口。

有個晚上在澳門約了畢業十年的幾個學生吃飯,言談間我說我剛做完大手術,身體很虛弱,佢地話唔係吖,呢餐飯你食咗四個鐘都仲咁好氣,係瘦D啫。我們一直聊至飯館關門才不捨地散去,當晚我又回復了點信心,起碼年青人還有耐性聽我說話,雖然腰背有點酸痛,但都可坐足四個鐘。

心慌慌, 意茫茫地復課了。久違了一張張十八廿二的面孔,一半來自國內,女生比男生多,一些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,三幾個穿著超短裙扮kawaii賣萌,三幾個毒男語意不清,更多的是型男俊女,青春、活力無限。

開學第一星期我與學生們都在重新適應校園生活,大家都在遊魂,我就想到給二年級的第一份影音功課為: 遊魂. 還未站穩腳步,已要不停地開校務會議,而瑪麗醫院在幫我調校藥物,每星期又要撲回港抽血,如此忙碌,我不單沒時間跟自己的心肝脾肺腎對話,更加沒時間去抑鬱。

不覺間開課已一個月,學生們的功課要present了, 那天上下午都有課, 上午班的學生比較靜,作品比較平實。飯後上另一班的堂,我還未推門入課室,已聽到室內嘈過街市,這班學生真是過度活躍,四個鐘內看了他們如何透過影像各自表述遊魂、出竅,大家笑足四個鐘,我太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了,看到他們暗自較勁,我更偷笑,互相比較令他們更有要求, 更進步。課後他們還圍著我問了很多點解? 點做? 點算? 我忙了一整天,疲累的跟他們說: 好學是好的,但要慢慢的學,好奇都是好的,但有些事要自己慢慢去尋找,去發掘。

當晚我累到要用熱氈來敷腳,不覺間睡著了,腦海中仍不斷閃著學生的習作,我又笑了,夢裡仍在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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